• 坑口小学 高倩怡 语文 坐井观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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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• 长沟流月去无声
    长沟流月去无声

     

    琦君


      婉若批完最后一本周记,推开本子,看看腕表,已经是深夜一时。她伸伸懒腰,打了个呵欠,觉得肚子有点饿。打开壁橱,取出饼干盒来,一摇却是空空的,才想起在屋里踡缩了一个下午,忘了去福利社买点心了。再拉开抽屉,抽屉里一个瘪瘪的报纸小包里还剩下几粒花生米。打开来拣一粒丢在嘴里嚼,偏偏又是烂的,一股油味直冲喉鼻,不由得咳呛起来。连忙去拿开水瓶倒开水,热水瓶却只剩下小半瓶水。 
      倒一点在杯子里,喝了两口,一点不烫,在嘴里温吞吞冒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儿。她最怕温吞开水,要喝就是烫烫的红茶,浓浓的,香香的,那像醇酒似的颜色更美:就不喝,捧在手上,凑在鼻子尖上闻闻都好,那淡淡的幽香曾使她的心灵沉静、陶醉。可是现在,手里却是一杯半冷不热的白开水,淋在心口上凉森森的。环视屋子里也是凉森森的。早春的深夜,从窗外涌进一阵寒意,包围了她。她真后悔,应该买个电炉放在屋里,随时可以煮点开水,再买点红茶来泡泡。唔! 
      红茶多好,可是她就是这么懒散。十多年的教书生活,十多年的单身宿舍生活,把她压缩得成了一架定时开放的留声机。 
      说话是刻板的,进出课堂时,动作是刻板的,一回到宿舍,就像蜗牛钻进了壳,蜷缩作一团,心也像一团揉绉的纸,摊也摊不平直。她不知自己为什么非住单身宿舍不可,台北有位母亲一样的姑妈,她再三地欢迎她,她就是不去,连周末玩玩也很少去,总说自己要改作业,要做礼拜,要做这,要做那。其实她是什么也不想做,有时就整整在床上躺上一天,连饭都懒得起来吃。她不去姑妈家的原因是怕她唠叨:“婉若呀,你也该打扮打扮,出去玩玩,散散心才好。年纪轻轻的,怎么变成这样。”姑妈就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她。“年纪轻轻的。” 
      唉!都三十四岁了,还能说是年纪轻轻的吗!从二十四到三十四,整整十年的年华悄悄逝去了。还有那位比她小三岁的表弟彬如,总用一双奇异的眼神盯着她。常常在吃饭的时候,他们面对面坐着,她怎么也躲不开他的视线。她想他一定在注视她眼角渐渐出现的皱纹了。他一定在取笑她身上又长又大灰扑扑的黑毛衣了。当他喊她表姐时,她心里好别扭。因为他的声音是那么温和而彬彬有礼,深恐喊响了会惊吓她似的。尤其是当他带了大批男女朋友回家来玩的时候,她就会像逃难似的赶紧逃回学校。她觉得她不是故意严肃,而是她的心再也活泼不起来,年青不起来了。因为,青春在这十年迷茫的怀恋中,逝去了。 
     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,叹气在她已成了一种习惯,可是当着姑妈,她就得注意,不敢随便叹气。因为姑妈会说“年纪轻轻叹什么气”?姑妈老说她年纪轻轻的,无异是对她的一种讥讽。但她知道姑妈是无心的。而且在老年人心目中,她,一个小辈总归是长不大的孩子。就是对三十一岁的彬如,姑妈也还喊他的乳名毛毛哩。有时当着客人,就把彬如急得直跺脚。“妈,你怎么啦?”说着,用眼悄悄瞟了她一眼,露出一嘴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嘻嘻地说,“表姐,你不会笑吧?”姑妈就说:“她笑什么,你们还不是一起长大的。”这一说,说得她脸烘烘的,不得不找个理由走开了。她比表弟大,小时候,表弟脸上挂着眼泪鼻涕都是她给擦的。如今表弟是国外学成归来的博士,大学知名教授。而她呢?一直沉在中学里教书,一教就是十年。表弟曾多次劝过她再出国深造,还曾为她在教育部抄来大学毕业的成绩表,但她就是打不起精神来。来台湾以后,这颗心好像一直在等待中,一年又一年的,终于,她知道他不能来了。就算他能来,他也只能偶尔来看看她,陪她散散步,在幽静的公园里坐坐。就如在西湖孤山放鹤亭中,默默对坐似的。但那时每次见面,她都像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不曾对他说出来,便匆匆分手了。当时,她总以为会有机会说的,谁知一别就是这么些年,这句话永远没机会说了。不说也好,她又对自己叹了口气。纵然说了,他也不会毅然和她一同来台湾的,因为那时他已有一个家。现在,他究竟怎样了呢,他还住在那一间临湖的水阁里,悠闲地画他的荷花和竹子吗?他还能自己在屋里点起油炉煮面条吃吗?还能用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,沏一壶浓浓香香的红茶款客吗! 
      她就是这么恍恍惚惚地想着,越想越没个完。凄淡的月光从窗帘间泻进来,夜已很深了,脚又冷。她把热水瓶里一点剩余的水倒出来洗了脚,就上床躺下了,躺了半天,翻来覆去地仍睡不着,她又想服一粒安眠药了。服安眠药容易成习惯,彬如时常劝她不要用安眠药帮助睡眠。 
      “别服安眠药,多散散步,自然就睡得好了。”彬如说,接着又问她,“表姐,您为什么总不肯出去散步,换换空气?” 
      她对他淡淡地一笑,说不出所以然。 
      “从前您不是这样的人,在杭州时,您喜欢骑车,喜欢划船,喜欢爬山。记得吗?我们有一次在西湖苏堤骑车比赛,您膝盖上跌了一大块伤,结果还是您胜了。又有一次夜晚,我们划船比赛,这您就划不过我了,可是在岳坟,加入了心逸先生帮您划,你们胜了。” 
      他又提到心逸了。他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他。心逸先生如何有学问,如何洒脱有风趣,他的荷花与竹子又是画得如何的风神飘逸。总之,他也是很钦佩心逸的。可是这次他提心逸时,语言与神情有点特别,明亮的眼神也探索似地望着她,似将照透她的心。 
      她掉开脸,眼睛望着空茫茫的前面说: 
      “尽提那些古老的事儿干吗?” 
      “因为您喜欢追忆,我在帮您追忆嘛。”他顽皮地逗她。 
      “你错了,我并不喜欢追忆,我的生活没有过去,没有将来,只有现在——扎扎实实的现在。” 
      “扎扎实实的现在,但愿您能如此就好。我妈总担心您还不够扎实。我也为您担心。在国外的时候,我给您写那样多信,您都很少回,就回也是三言两语,像给学生作文后面下的批语。但我不是学生,您不知道我读到那种类似‘词意畅通’、‘文情并茂’等的批语有多失望。在国外,我也是很孤单的,我渴望亲人的关切,只有妈和您的信才会使我专心读书工作。妈的信是您代写的,您那么委婉曲折地体贴妈的意思,字里行间流露出无尽的慈母之爱。而您自己给我的信呢,四个字,惜墨如金,所以,表姐,我真不了解您。” 
      他哪里是不了解她呢?他是太了解她,也太关切她了。这种了解与关切,给她心灵上加了一层重重的负担。她宁愿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惦念她,让她无声无息,静悄悄地枯萎、消逝。因为在人世,她似已无所企盼了,如果说有的话,那就是那一线几乎完全断绝的希望——心逸能来台湾。啊,心逸,你在哪里,你还无恙地活着吗?你肯试着来台湾吗?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?许多人都出来了,你为什么不能呢?是为了妻子与爱女吗?如今,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里,你在我心中存亡未卜,这些年来,就是这一点点游丝似的希望在支持我,我在等你突然飞来一纸短简,告诉我你平安无恙。我在等你有一天会来到台湾。啊,心逸,只要我的手能再捏在你热烘烘的手心里,只要听你说:“婉若,你真好。”只要再一次,我就会感到无尽的幸福了。可是有这一天吗?心逸,我们能再见吗?在台湾,还是杭州西子湖畔呢? 
      枕边已湿透了一摊泪水。她不禁可怜自己的脆弱与落寞。 
      她原不是个好哭的人,尤其是当老师以后,当着学生每天得说些积极人生的励志哲学,每天得面带严肃的笑容。这笑容在她像脸上结了一层硬壳,绷得她面部的肌肉非常的疲乏。回到寝舍,才把这层硬壳剥去了,剥去后对镜子照照,面容却又如此的苍白憔悴。眼角的皱纹与嘴边两道隐隐约约的细沟,刻下了她十年无热无光的岁月。尤其是那被赞为翠黛沉沉的眉峰,与澄蓝似潭水的双眸,如今也一天天显得暗淡了。她的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滴下来,湿透的枕头,浸得她面颊凉沁沁的。她不能再躺着了,她坐起身,望望窗外,窗外正挂着一钩淡月,把疏疏落落的树枝的影子投在窗帘上。她侧身在抽屉中取出一个玛瑙图章,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上面的篆体字:“长沟流月去无声”。这是她请心逸刻的,那一天她请他刻这枚图章时,心头是多么的兴奋、紧张与羞涩。心逸微笑点头答应她时,眼神又是多么的深情款款。他似乎在问她什么,又似乎在回答她什么,似在嘲笑她,又似在赞美她。 
      那眼神啊,既威严而又和蔼,既洒脱而又矜持。使她心慌,使她迷惑。使她感到幸福,也使她感到心酸。真的,她每次见了他,就会一阵阵的心酸。尤其是那一次,他答应替她刻图章的那一次。 
      那是一个仲夏的傍晚,落日余晖散布在浓密的林荫道上,她在课后散步上西泠印社,看看碑帖,她正在打开一部石印的苏东坡手抄的陶渊明诗在欣赏,却见心逸远远地走过来,她连忙迎上前喊:“孙先生,你也来了。” 
      其实她刚听完他讲词选,下课后,她一直沉浸在他读词的铿锵音调里。带着半幻梦似的心情,来到这儿,没想到他也会出现在她面前。她喊他的时候,抑制不住声音的兴奋,他也一定听出来了。她有点羞涩,脸也不免红红的。她每次面对他时,总是显得局促不安的。 
      “我来选一枚刻图章的石头,还买一盒印泥。你呢?” 
      “我只是随便看看。”她手里还捧着那部陶诗。 
      “这不是真迹,没有意思。”他说,他对什么都一目了然似的。 
      “您替我选一本字帖好吗?” 
      “你可以学黄道州的字。你的字与黄石斋比较近似。” 
      “是吗!您不是也喜欢黄石斋的字吗?” 
      “有点像,但我看的各种碑帖多,已经变成不知什么体了。” 
      “孙先生,我真喜欢您的字,我学您的字,可以吗?”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,她会说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。 
      “学我的,真是取法乎下,不知要变成什么样的字了。” 
      “孙先生,你肯为我画一幅荷花,题上您自己做的词,再盖上您自己刻的图章吗?”她已经把陶诗放回原处,随着他慢慢走到一片竹林中的石桌边坐下来。 
      “可以,不过得慢慢来,我应当把自认为最满意的东西给你。”他笑了,笑容里带着湖水湖风的清凉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似乎在吞下他给她那一份清淡而又浓郁的情意。不知怎么的,她总意识着他对她有一份情意。这,也许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出来的。他的脸容原是非常严肃的:宽广的额,浓黑的双眉,一对灼烁的眼睛,使与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学生都有点怕他。可是她却时常好奇地向这对眼睛探索,当她的视线与他的接触时,她虽羞怯,却不躲开,因为她要用她的眼神告诉他,她是多么崇拜他,多么渴望他能多望她一下。起初,他把视线马上转开了,可是渐渐地,他看着她时,似乎在对她微微点头,赞许她的用心听讲。可是尽管如此,他的眼神是严肃的,带着一丝冰一般的寒意。她却对自己说:“无论怎样,我都要探索你的眼神,我要溶去那里面的冰。” 
      冰渐被溶去了,她相信。由于她火一般炙热的眼神不断地向他投望,由于她想尽种种机会向他请益,他应该感觉到这个女学生对他的迷恋。渐渐地他不再回望她了,他在逃避她的这份恋情,但是,为什么呢?为什么他要逃避呢?这原因她不久就清楚了。是因为他已经有一位克勤克俭的妻子,更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小女儿。为此,她曾伤心地痛哭过,她对自己说,除了这一对眼神,除了他的声音笑貌,她不会再对世界上任何人着迷。而且她发誓要使这对眼睛,有一天能无所顾忌地望着她,悄悄地对她说:“顽皮的女孩子,我懂得你的心意,别再这样望我了,好不好!”她就将倔强地说:“不,我要这样望你一辈子。因为望着你,我才感觉自己有生命,有温暖,有爱。”可是这些话始终没机会说,因为他始终没有无所顾忌地望过她。 
      可是此刻,在寂静的西泠印社的竹林中,他是那么深深地看着她的脸,她的眼睛。他微笑着,不同于平常的笑,她似乎明白那笑里的意思了,于是她鼓足勇气说:“孙先生,肯为我选一枚图章,替我刻几个字吗?” 
      他又点点头,问她:“你要刻什么字?” 
      “随便您,一句诗或是词都可以。”她又仰着脸,半醉微酡似地说,“我真喜欢你刚才教的那首《临江仙》:‘长沟流月去无声,杏花疏影里,弄笛到天明。’多么悠闲,却又是多么孤高寂寞啊。” 
      “唔,恰似苏东坡的‘拣取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’。词人总是寂寞的。” 
      “您寂寞吗?” 
      “我不算词人。”他又对她一笑,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坦率地问他,“何况我忙于读书,还来不及想到寂寞。” 
      “听说您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,为什么不带到杭州来呢?” 
      “我父母亲年纪大了,内人要在家侍奉二老,女儿得跟着妈妈。” 
      “您真幸福,孙先生。” 
      他又笑笑,他承认他是非常幸福的,可是这微笑使她心酸。她希望他说:“也不见得,人,总是在追求着一种得不到的东西的。”但他没有那么说。他是不会对她那么说的,她知道。他是她的老师,他又是那么矜持、高深莫测的一个人。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出心里所想的事情的。他们对坐在石桌前,晚风吹着竹叶,飒飒作响。这里很静,没有什么游人经过。这是个谈心的好处所,她原可把心事向他倾谈,但她又不想说了。她想说还是别说出来的好。他教他词的时候,总是说上乘的作品必具有含蓄的美,深意常在欲言未言之间。这是他对词的看法,也是对生活的看法。因此,她只淡淡地说: 
      “孙先生,就请您替我刻‘长沟流月去无声’那一句词好吗?” 
      “好,等你学好了画,用这枚闲章来补白。” 
      “画,你肯教我吗?” 
      “我只是偶然画来消遣,没有功夫的,不能当你的老师,你的天分高,应当从名师学习。” 
      “我不要成画家,我也只要像您似的,画荷花与竹子。” 
      “婉若,人应当发挥自己的独到之处,不要随他人脚跟,学他人言语,那是没有意思的。” 
      他忽然摆出一脸的严肃,语重心长地说。眼中那一丝似询问又似答复的神情完全消失了。她心中一震,立刻站起身来说: 
      “孙先生,我们回学校吧。” 
      他们沿着湖堤回学校。一路上,潮湿的湖风吹拂着她的脸,夜色渐浓,她已看不清楚走在他身边的人的脸,但她感觉得到他那份带有歉意的微笑,她不想再逗他说话了。回到宿舍里,她无缘无故地淌下了眼泪。 
      第二天上他的论语课,她就一直低着头不朝他看,只听他满口的仁呀智呀的讲解,她不喜欢听,这种声调恰恰与他头天傍晚说那句时一样,不像他讲词时充满了感情。她一直没抬头,却似乎感到他曾好几次把目光投向她。当天晚上,他问她:“婉若,你今天有点不舒服吗?”
      她笑着摇摇头。 
      “到我屋里来取那枚图章,已经替你刻好了。” 
      “那么快?” 
      “你既那么喜欢这句词,我就连夜给你刻了。” 
      “谢谢您,太谢谢您了。” 
      她随他到了寝室。去他屋子,这不是第一次,但这是第一次他正式邀请她。他的屋子很小,很凌乱,桌上、椅上、床上全是书。每次她都想替他整理一下而又不好意思,一个有学问的人就是这么乱的。 
      “你要喝什么茶,清茶还是红茶?” 
      “你还有两种茶?” 
      “嗯,都很好,是云南的雨前茶与茶砖,夏天宜于喝清茶,冬天喝红茶。” 
      “我还是喜欢红茶,我自己来泡。” 
      “水瓶里的水不行,我来煮。”他插上了电炉,“煮茶应当用炭火,用电炉就差劲了。茶有助文思,令人清心,所以我要用好茶叶,可惜这儿的水不好。” 
      “西湖的水还不好?” 
      “你看多混浊,一定要虎跑或九溪十八涧的水才好。” 
      “您这样讲究喝茶吗?” 
      他笑着点点头,眼中那一丝似询问又似答复的神情又回来了。 
      他在抽屉里取出一幅画说:“打开看看,送给你的”她打开一看,原来是画的一个美人,依着一树疏疏落落的杏花在吹笛子。 
      “孙先生,没想到您还会画仕女。”她赞叹地说。 
      “这是我写的‘杏花疏影里,弄笛到天明’的词意。盖上‘长沟流月去无声’的章,你以为如何?” 
      “太好了,太好了,谢谢您,孙先生!” 
      他已经为她沏好红茶,她捧在手中,一阵阵清香扑鼻。那清香一直浸润着她的心田,直到如今。可是她现在桌上摆的是一杯冷冰冰的白开水。她陡然像从一个温餮的梦中被惊醒过来,眼前景色迥异,那幅美人吹笛图,竟于匆忙中不曾带出来,幸得这枚图章还在手边,足供她绵绵地追忆! 
      “婉若,”她听他悠扬的声音喊她,“我也喜欢这三句词,这表示一种执著的情操。尽管长沟中月影,无声地流去,而她只顾弄笛,忘了夜深,忘了时光的流转,不觉已到了天明。 
      这是风露终宵之意,你觉得如何呢?” 
      她站得靠他那么近,她但愿能倚在他胸前,抬头仰望着他,对他说:“我懂这词的深意,我也更懂您的深意。”可是她没有说,她只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,转脸望着窗外说,“孙先生,您看西湖的夜色多美。” 
      心逸默然半晌,然后叹息了一声说:“婉若,你真好。” 
      这三个字,包含了千言万语。她懂得,她不必再问什么了。她放下杯子,拿起画与图章,就回自己宿舍了。那一晚,她流了一夜甜蜜的泪水。如今想来,她是多么的傻,她为什么一句都不问他就走开了呢?她不是渴望着他对她说些一句什么话吗?她为什么反而自己躲避开了呢? 
      又是一次他们一同喝茶的情景。那是她毕业以后,在杭州最后一个严冬天气。那时局势已经很紧张,他特地约她去他宿舍喝茶。窗下的梅花枝上,压着沉甸甸的雪。他在屋中升起炭火,两人冒着雪,在腊梅花枝上撮下了积雪,丢在小瓦壶中,用云南茶砖煮了一壶茶,倾出来的茶红似醇酒,香味浓烈。他端一杯放在她手心里,说:“尝尝看,临湖赏雪,雪水烹茶,这才是真正的品味人生。” 
      她把杯子捧在手心,闻着香味,眼睛望着满是雾气的玻璃窗外。湖上的水、天、山色,都是一片朦胧的白。她再回过脸来,望着他,心里在搜索一个适当的字眼,对他说出当时的感受。可是她搜索不到那恰当的字,只好默然了。 
      “婉若,希望你好好保存那枚图章,连同那幅画。因为—— 
      人生聚散无常。” 
      “怎么,您要离开这儿吗?” 
      “哦,我要回故乡看看,也许把家接出来。” 
      “假使老人家不愿出来呢?” 
      “那我就留在那儿照顾他们,因为局势不太好。” 
      她的心在往下沉,沉向一个凄冷的幽谷。她没有心情再问什么,只是默默地啜着那杯红茶。茶更浓,也更苦涩了。 
      “再给你加点热开水,腊梅花上的雪水,恐怕别处不容易有。” 
      “我不会离开杭州,无论局势怎么乱,我也不打算离开。 
      我年年可以饮腊梅花上的雪水。” 
      “别说傻话,婉若,你太年轻了,环境的剧变又不适宜于你,我不要紧,安顿好老年人以后可以设法走。” 
      “您可带家眷走吗?” 
      “当然可以,先向南走,然后到台湾。” 
      “到台湾,那么如果我也去台湾的话,我们还可以见面。” 
      “是的,婉若,无论如何,你应当走的,记得你以前做的一首诗吗?‘此夕灯前珍重别,天涯处处月明多’,我很喜欢你这两句。” 
      “现在真的要分别了。” 
      “在台湾将是月明处处,我们会再见面的。” 
      她抬头望了下窗外,一轮圆月正挂在高空。这是台湾的明月,也是杭州湖上的明月。 
      “我等你,孙先生,我一定等你来。”她想说,“此生我不会再为第二人等待。”可是她咽下去了,也咽下了一口苦涩的红茶,和着苦涩的泪水。 
      “婉若,你真好,可是我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。 
      “你怎么样?”她迫切地追问。 
      “没有什么,我感触很多,心很乱,我只希望你到台湾以后,能够比现在快乐,我们若能再见面时,希望看见你明朗的笑容。 
      “我能吗?孙先生。”她心里喃喃着:“一切都在你。只要你对我说一个字,只要你肯放弃一切,去台湾。” 
      他们就那么怅怅惘惘地分了手。不久,局势更紧,她随着姑妈一家离开杭州了。到火车站是深夜三时,车站上逃难的旅客惶惶然地乱挤着,行李堆得像一座座小山。母亲喊,孩子哭。火车班次已乱,随到随开,也不知车什么时候会来,车上有没有空位。她和姑妈表弟都手提行李,准备随时挤上车去。她望望黑黝黝的火车轨道,又回头望望车站进出口处。她在盼待心逸能忽然赶来,因为她曾写信告诉他,也许明天一早走,却没有想到会临时提前,来不及通知他了。但她多么盼望他来。他说过风露终宵那句话,难道他不能为她等一夜吗? 
      车来了,人潮涌上去,她被抛在后面,姑妈喊叫她,表弟彬如奔来扶她行李从窗口扔进去,车背上黑压压的满是人,车门口也挂了一串串的人。她挤不上去,被表弟送上敞篷的堆煤货车上,汽筒里吐出来的煤烟熏得她窒息,也睁不开眼。 
      可是她还在望车站进口处。车马上要开,他不会来了。但当车子正开始蠕动时,她看见他了,他急忙奔进来,绝望地到处张望,她挥手大声喊他,可是他听不见。他跑到后面车厢去找了,咳,心逸,你为什么不早一点点来,早一分钟也好。 
      现在太晚了,车越开越快越远,一切都在烟雾中迷失了。 
      那一片迷糊的烟雾萦绕着她的心头,直到如今。烟雾中只有一个印象是清晰的,那就是心逸的身影。可是这多年了,心逸没有来台湾,他不会来了,可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? 
      婉若在抽屉里取出印泥,这只是一盒普通的印泥,颜色暗滞,哪有她在西泠印社买的印泥好。可是她在匆忙中竟不及收拾这些心爱的东西。那是一个精致的红木小盒,盖面上刻着篆字。朱红的印泥色泽鲜明而含蓄,正中有一片四方的飞金。这是他特地为这枚图章买的,却偏偏没有带出来。她用图章在这暗滞的印泥上按了一下,盖在一张白纸上,“长沟流月去无声”几个字笔力依然,而色泽黯淡。 
      已经深夜四点多钟了,她收起图章,和衣倒在床上,拉上被子随便地盖着,靠在枕上朦胧睡去。醒来时,阳光已涌进窗帘,疏疏落落的花影,撒落在书桌上。她看看腕表已经七点半,吃早餐的时间也过了。宿舍里静悄悄的,她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,原答应星期六就去姑妈家的,可是这样的无情无绪,不去也罢,好在姑妈一向不勉强她的。 
      她正在对镜梳洗的时候,门外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,那是一种轻快的脚步,她分辨得出来,是彬如来了。彬如怎么这样早就来了呢?他一定又是逼她回去的。 
      门敲了两下,声音很柔和,显得彬彬有礼。她答应一声“进来”,彬如进来了,爽朗的笑容,关切的眼神,询问的语调:“婉姐,你这么早就起来了?” 
      “你这么早就来了?”她反问他,望了他一眼。他不常喊她婉姐的,当着人,他总喊她表姐,可是今天他又喊婉姐了,她听来特别亲切入耳。她感觉到自己明明很喜欢见到彬如,但两人相对时,她又躲躲闪闪的,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,这是她最受不了的。彬如的英俊、洒脱、快乐,越发使她感到自己老大,他的关注,越发使她不安。 
      “来抓您,怕您跑了。”他顽皮地说。 
      “我跑哪儿去,哪儿我也不想去。” 
      “妈昨天等了你一下午,今天一早就要我来请您,要您一定回家。” 
      “我头有点痛,不想动。” 
      “又来啦。昨晚上一定又没睡好。” 
      “赶着批改作文本子。” 
      “您就只想把自己埋葬在工作里,不要轻松一下吗?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 
      “今天?是——星期天。” 
      彬如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:“猜猜看。” 
      “今天,”婉若回头看看挂历,阴历二月十六,“哦,我想起来了,是你的生日。” 
      “对啦,我的三十一大庆,您都忘了。” 
      “今天是十六,昨天是十五,怪不得月亮那么圆,那么亮。” 
      “您昨夜一定一个人在赏月,是不是?”彬如看了下她的眼睛,她自己知道,一定微微有点肿,他笑了一下。“妈常说十五月亮不及十六圆,今晚才是最好的。” 
      “哦,花好、月圆、人寿,都被你占完了。” 
      “谢谢您,但愿如此,您居然说这样吉利话,妈听了可高兴了。” 
      “怎么,难道我常说丧气话吗?” 
      “可不是,您常常叹气,妈就担心。”他已经坐在书桌前,拿起那张盖着图章的纸:“比如说这句词,就有点——有点萧瑟。‘长沟流月去无声’。什么叫做流月呢?我就不懂,我也不喜欢。” 
      “我非常喜欢,我还打算命名我这小房间为流月楼呢!” 
      “不好不好,婉姐,还不如叫做留月楼的好。” 
      “世上什么留得住?你真傻。” 
      “我傻,但我看您比我更傻。” 
      “算了,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了,你先出去,我换件衣服就走。” 
      彬如点头出去了。她淡淡敷上一层脂粉,换了件紫罗兰色的旗袍,披上一件淡灰色毛衣,这是她特地为彬如穿的,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,这件毛衣是他从国外带回来送她的。 
      她走下楼梯,看彬如站在校园里观赏花木,满院的扶桑和美人蕉开得鲜艳夺目。她这件粉红色旗袍,和他送的毛衣,一定使他非常高兴了,他喊道:“婉姐,您实在应该穿这鲜明颜色的衣服的,老是穿蓝的黑的干什么呢?” 
      “我喜欢那颜色,今天是为你穿的,因为是你的大寿呀,而且也让姑妈高兴点。” 
      “谢谢您,婉姐,您真好。” 
      他也说“您真好。”这是心逸说过多次的话。她的眉峰不由微微一蹙,敏感的彬如似已感觉出来。 
      “又在想什么了?” 
      她没有回答。 
      “刚才我对着这明媚的春光,倒胡诌了两句不通的句子,把流月改为留月,‘小楼一角,留月待君来。’如何?” 
      “好得很,想不到你也做起词来了。” 
      “我也不知是诗还是词,反正,我是被你传染了。不过,我总觉得做这玩意儿伤神得很,还是玩玩山水的好。今天我为你安排了很好的节目,去碧潭划船拍照,晚上看电影,回家后再宵夜赏月。” 
      “一定还有很多客人。” 
      “您是我唯一的客人,我和妈说好的,今天只我们一家三个人,尽一日之欢。” 
      “一家三个人,”彬如的语调是如此的款切,真挚,热情。 
      “好,我们一定高高兴兴地玩,为你庆祝快乐生日。” 
      “别忘了您自己的生日就在下星期六。” 
      “你记得这么清楚,我自己倒忘了。” 
      “妈跟我都不会忘记的,下星期六可得早点回来啊。” 
      她点点头,她的心像沉浸在温馨的醇酒里,昨宵一夜的凄凉寒冷,都被彬如的笑语琅琅驱散了。 
      他们并肩走着,脚步声在光滑的柏油马路上拍打出和谐的韵律,将近家门的时候,在树荫密布的人行道上,她感觉到彬如渐渐放慢脚步,眼睛款款地望着自己,轻声地喊了声婉姐,却又不说话了。 
      “你要说什么?” 
      “我想问您,‘流’月和’留’月,究竟哪一个字好?” 
      “都好。” 
      “那么,从今以后,我恳求您收起那题‘长沟流月去无声’的图章,我再为您刻一颗新的:‘留月待君来’。” 
      “你一个研究理工的,还酸溜溜地学做词,学刻图章?” 
      “生活的情趣原该是多方面的,我也喜欢旧诗词,偶尔玩玩可以,只不过别太伤神了。我倒很喜欢顾贞观赠吴汉槎金缕曲里的两句:‘词赋从今须少作,留取心魂相守。’婉姐,留取心魂相守该多好。” 
      婉若默然良久,抬头望望晴明的天空,青翠的树木,嫣红的花朵。十年来,她第一次重新感觉到春光是如此明媚可爱。她脉脉地回头望着彬如,低下了头。 
      “婉姐,您的眼睛像碧蓝的潭水。” 
      “你也这样说吗?” 
      “有人这样赞美过您吗?” 
      “没有,唉!也许有,但我现在已经模糊了,真的十分模糊了。” 
                      (选自《菁姐》,尔雅出版社1985年出版) 


     

    • 关于三味书屋

    关于三味书屋

    是鲁迅先生幼年读书的地方。他于12岁那年到这里上学。第二年秋后,因祖父下狱,少年鲁迅离家去绍兴农村皇甫庄、小皋埠避难,故学业中断。1894年夏间回家,仍返三味书屋。这样一直到大约1898年往南京水师学堂学习前半年才离开,首尾竟达六年……

    这里的一切都保存得十分完好,仍旧如鲁迅回忆时写的那样:“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,第三间是书房,中间挂着一块匾道:三味书屋;匾下面是一幅画,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。”这匾和画,解放前曾散失,解放后,党派干部想尽办法才找回来。当年和鲁迅一道念书的同学,解放初还有周梅卿、章祥耀、王福林三位健在,按照这三位老同学的回忆,三味书屋恢复了原来的布置。屋子里,好像是中国旧式的客厅,这在今天的青少年看来,是会感到奇特的。学生的座位一共有11个;鲁迅的座位排在北墙边,是一张带抽屉的长方形桌子,桌子后面放着一张略嫌低些的椅子。这儿光线很暗,空气也显得潮湿。他的书桌右角,至今还刻有一个约一寸见方的“早”字,刀法简朴挺直,它是鲁迅幼年手刻的一件极为珍贵的木刻文物。至于它的来历,据说是这样的:有一天,鲁迅上学迟到了,受到塾师的责备,他就用小刀刻下了这个方方正正的“早”字,来督促自己。从此,他再也没有迟到过。

     

    琦君


      母亲年轻的时候,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,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,高高地翘起在后脑,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。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,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,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。有点儿难闻,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,我就呼呼地睡着了。 
      每年的七月初七,母亲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。乡下人的规矩,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。如洗了头,脏水流到阴间,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,等你死以后去喝,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头,脏水才流向东海去。所以一到七月七,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头散发。有的女人披着头发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样,有的却像丑八怪。比如我的五叔婆吧,她既矮小又干瘪,头发掉了一大半,却用墨炭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额角,又把树皮似的头顶全抹黑了。洗过头以后,墨炭全没有了,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头顶,只剩后脑勺一小撮头发,飘在背上,在厨房里摇来晃去帮我母亲做饭,我连看都不敢冲她看一眼。可是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,微风吹来,一绺绺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。她眯起眼睛,用手背拢一下,一会儿又飘过来了。她是近视眼,眯缝眼儿的时候格外的俏丽。我心里在想,如果爸爸在家,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,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给她,要她戴上。妈妈一定是戴上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摘下来。那么这一对水钻夹子,不久就会变成我扮新娘的“头面”了。 
      父亲不久回来了,没有买水钻发夹,却带回一位姨娘。她的皮肤好细好白,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,还要亮。 
      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,梳向后面,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,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。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。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,也不让我玩,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。 
      我们全家搬到杭州以后,母亲不必忙厨房,而且许多时候,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,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,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。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。在当时,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,母亲才过三十岁,却要打扮成老太太,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,父亲就直皱眉头。我悄悄地问她:“妈,你为什么不也梳个横爱司髻,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呢?”母亲沉着脸说:“你妈是乡下人,那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,戴那讲究的耳环呢?” 
      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初七。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。洗完后,一个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,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,飘得人起一股软绵绵的感觉。父亲坐在紫檀木棍床上,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,不时偏过头来看她,眼神里全是笑。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,香风四溢,然后坐正身子,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,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。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,叫我拿给母亲,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,说:“这种新式的头油,我闻了就泛胃。” 
      母亲不能常常麻烦张伯母,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,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,别说父亲,连我看了都不顺眼。那时姨娘已请了个包梳头刘嫂。刘嫂头上插一根大红签子,一双大脚鸭子,托着个又矮又胖的身体,走起路来气喘呼呼的。她每天早上十点钟来,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,什么凤凰髻、羽扇髻、同心髻、燕尾髻,常常换样子,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,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儿,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。刘嫂劝母亲说:“大太太,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。” 
      母亲摇摇头,响也不响,她噘起厚嘴唇走了。母亲不久也由张伯母介绍了一个包梳头陈嫂。她年纪比刘嫂大,一张黄黄的大扁脸,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,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。她一边梳一边叽哩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,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,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,我却听得津津有味。有时刘嫂与陈嫂一起来了,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。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,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。陈嫂越梳越没劲儿,不久就辞工不来了,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刘嫂说:“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,梳什么包梳头呢?”我都气哭了,可是不敢告诉母亲。 
      从那以后,我就垫着矮凳替母亲梳头,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。我点起脚尖,从镜子里望着母亲。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,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,望着自己出神,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。我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,一绺绺地梳理,可是我已懂得,一把小小黄杨木梳,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。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,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。 
      我长大出外读书以后,寒暑假回家,偶然给母亲梳头,头发捏在手心,总觉得愈来愈少。想起幼年时,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,她脸上快乐的神情,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。母亲见我回来,愁苦的脸上却不时展开笑容。无论如何,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最幸福的。 
      在上海求学时,母亲来信说她患了风湿病,手膀抬不起来,连最简单的缧丝髻儿都盘不成样,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。我捧着信,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,寂寞地掉着眼泪。深秋的夜风吹来,我有点冷,披上母亲为我织的软软的毛衣,浑身又暖和起来。可是母亲老了,我却不能随侍在她身边,她剪去了稀疏的短发,又何尝剪去满怀的愁绪呢! 
      不久,姨娘因事来上海,带来母亲的照片。三年不见,母亲已白发如银。我呆呆地凝视着照片,满腔心事,却无法向眼前的姨娘倾诉。她似乎很体谅我思母之情,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。说母亲心脏不太好,又有风湿病。所以体力已不大如前。我低头默默地听着,想想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,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。因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,母亲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,母亲早已不恨她了。我再仔细看看她,她穿着灰布棉袍,鬓边戴着一朵白花,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,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,她脸上脂粉不施,显得十分哀戚,我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。因为她不像我母亲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,她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多年的富贵荣华,一朝失去了依傍,她的空虚落寞之感,将更甚于我母亲吧。 
      来台湾以后,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,我们住在一起有好几年。在日式房屋的长廊里,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,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:“手酸得很,真是老了。”老了,她也老了。当年如云的青丝,如今也渐渐落去,只剩了一小把,且已夹有丝丝白发。想起在杭州时,她和母亲背对着背梳头,彼此不交一语的仇视日子,转眼都成过去。人世间,什么是爱,什么是恨呢?母亲已去世多年,垂垂老去的姨娘,亦终归走向同一个渺茫不可知的方向,她现在的光阴,比谁都寂寞啊。 
      我怔怔地望着她,想起她美丽的横爱司髻,我说:“让我来替你梳个新的式样吧。”她愀然一笑说:“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,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。” 
      我能长久年轻吗?她说这话,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。我也早已不年轻了。对于人世的爱、憎、贪、痴,已木然无动于衷。母亲去我日远,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。
      这个世界,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,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? 
                   (选自《红纱灯》,台湾三民出版社1969年版) 

     

    • 在文学落寞时抢滩
    在文学落寞时抢滩

     

    琦君

       
      正是冬春相交之际,在大陆纯文学落寞与凋零的季节,琦君散文踏雪而来。三本散文集《母心·佛心》、《水是故乡甜》、《往事恍如昨》由湖北人民出版社首次在大陆独家出版上市,这也是琦君散文第一次在大陆结集出版,真宛如一缕春风、一丝细雨,沁人心脾。琦君在台湾乃至国际文坛,素以散文名世,而大陆读者初识琦君恐怕多是通过小说《橘子红了》或电视剧《橘子红了》,对于琦君真正的文学成就也许并不熟悉,这次三本散文集的出版,正好让读者对琦君有一个全面的了解,实乃大陆读者之幸。
      琦君的文学是真正天然、隽永和历久弥新的文学。她的小说有着散文一样的语言和风格,而她的散文又似小说,记人叙事从最细微处着力刻画,情真意切且意蕴深远,强烈的画面感随着叙述语言不断放映在读者的脑海里。读琦君散文,把握三个字“诗”、“禅”、“情”,即可领悟其作品的神韵。 
      说到琦君散文的“诗意”,不能不联想到她的恩师,著名的词学家夏承焘教授。夏承焘先生不但诗词研究的造诣深,对于作诗作词也是才华横溢。“短发无多休落帽,长风不断任吹衣。”“短策暂辞奔竞场,同来此地乞清凉。若能杯水如名淡,应信村茶比酒香。无一语,答秋光,愁边征雁忽成行。中年只有看山感,西北阑干半夕阳。”(见《三十年点滴念师恩》)就是夏先生的得意之作,如今读来也是诗意盎然。琦君出自夏承焘先生门下,亦是夏先生最得意的女弟子,自然也深得先生的真传。琦君散文,只看标题,就能感觉到缠绵的诗情:《往事恍如昨》、《一回相见一回老》、《三更有梦书当枕》、《细雨灯花落》……再细品,更觉每一言、每一语,并无雕琢,却又字字珠玑,发自内心深处,情真意炙,文字在随意流淌,情意永存心中,当真是“村茶胜酒”。读琦君散文,就如饮一杯醇茶,淡香满怀,涤荡身心。 
      琦君信佛,但并不拘泥于崇奉的某种形式,她是深深地理解了佛的慈悲与包容,坚定了一颗向善的心。“宽容、慈爱、诫杀生”等主题在琦君的散文中随处可见(如《送鸽记》、《守着蚂蚁》等,把一个人对任何生命的爱惜、对弱者的同情都写到了极致),她是把佛的精神溶入了日常的点滴生活当中,不念佛语却心中有佛。而琦君心中,最伟大的佛自然是母亲。琦君对佛的体认,是由母亲言传身教获得的,“我每于念经时,心头同时浮现的是观音的法相和母亲的慈容,也感到烦忧顿消,怨怒自息。”(见《母心·佛心》)。琦君在这里将母亲和观音菩萨等而论之,就是因为从小琦君就为母亲的善和温柔所折服,这种善和温柔是植根于千百年来千千万万中华女性的血液中的,也同时植根在琦君的字里行间,这就是琦君散文的“禅意”。 
      如果说“诗意”是琦君散文的气质,“禅意”是其风骨,那么“情意”便是琦君散文的灵魂。“任何景语皆情语”在琦君的散文中体现得尤为突出,无论以什么为素材,几乎都是无情不下笔。游记通常被认为不是琦君所长,其实不然,只不过琦君的游记散文太多关注一个“情”字。亲情、友情、故乡情、国家情,哪一种都无法舍弃,但凡是故地重游,琦君下笔便不再有“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”的境界,故土的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,都有故人的身影。思念之情喷薄而出之际,时光也似乎在倒回。联想到琦君的身世,如一颗飘零的浮尘,我们便不难理解琦君散文的情之所牵,意之所系了,一如绿叶对根的情意。正如琦君所言“我常常想,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,忘掉童年,忘掉故乡,我若能不再哭,我宁愿搁下笔,此生永不再写,然而,这怎么可能呢?”。或许,琦君正是用这种深入灵魂的情意来抒写对亲友、对故土、对逝去的岁月那无可替代的爱,才会这么广泛和永恒的获得了读者的青睐。 

      

    • 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的对比手法

    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的对比手法
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周俊根

    鲁迅先生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是一篇诗意盎然的散文佳作,无论是写景、叙事还

    是抒情,皆可称为典范。这与文中对比手法的巧妙运用是分不开的。

    景与景的对比

    百草园这个“很大的园”是美丽的,是“我的乐园”。园中稀奇的东西众多,有皂荚树、桑葚、树叶、菜花、草、何首乌、木莲、覆盆子等植物,还有鸣蝉、黄蜂、叫天子、油蛉、蟋蟀、蜈蚣、班蝥等动物……所有的这些景物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出百草园的多姿多彩。而三味书屋里除了桌椅和匾画外,唯一能为“我”的学习生活添点色彩的是 “后面也有一个

    园”,但很小,只有几株腊梅,除此之外还有苍蝇、蚂蚁之类,让“我”感兴趣的东西极少。而且,在里面呆不久,先生便会大叫 “人都到那里去了!”———既大煞风景,又让孩子们感到十分扫兴。

    百草园里的赏心悦目与三味书屋里的单调乏味形成了鲜明对比,作者对百草园深切的

    赞美之情由此溢于言表。

    人与人的对比

    百草园里的长妈妈是一个充满了温情的人物形象,她讲述的美女蛇的故事给“我”的童

    年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;闰土的父亲是一个慈爱的人,他教“我”在雪地上捕鸟,让“我”的童年生活丰富多彩。

    三味书屋里的老先生虽 “方正、质朴,博学”,却没有阿长的温情和闰土的父亲的耐心。

    当“我”问“怪哉”是怎么回事时,先生“似乎很不高兴,脸上还有怒色了”。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们玩耍,总是“大声道:‘读书!’”。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,该会感到多么的乏味和无聊!两相对比,淋漓尽致地表达出鲁迅先生对封建教育制度的无比痛恨。

    事与事的对比

    百草园里的趣事多着呢!从石井栏上跳下去找人形的何首乌根,摘又酸又甜的覆盆子

    ……百草园里的生活是自由快乐的,尤其是捕鸟,不惜花费半天的力气“扫”“支”“撒”“系”“牵”“看”“拉”。这一系列的动词,把“我”的那股快乐劲儿表现得具体可感。

    在三味书屋里,“我”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味地读书。正午习字,晚上还得对课,忙个不停。看起来也在活动,但是这种活动是极其被动的。有时趁先生不注意跑到后园里玩一会

    儿,又很快被叫回去读书,大家只得“放开喉咙”,人声鼎沸地胡乱读上一通,有念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的,有念“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”的……最后自己只能偷偷地蒙绣像,

    从中寻找一点乐趣。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的缺乏自由和活力啊!

    情感与情感的对比

    百草园里的生活是自由快乐的,给“我”带来了无穷的乐趣,表现出儿童热爱大自然、追求自由快乐生活的心理。可以看出,作者对百草园充满了好感,充满了热爱之情。而三味书屋之所以让“我”很反感,是因为三味书屋的生活枯燥、乏味、令人厌烦。老先生“严厉、方正、质朴、博学”,时常朝学生们瞪几眼,大声道:“读书!”这种单调、枯燥、呆板的学习生活,体现出封建教育制度对儿童身心健康的摧残,暗含作者对其深刻的批判。

     

    • 七月的哀伤
    七月的哀伤

     

    琦君

     


      七月里下午炎热的太阳,晒在天井中央青石板走道上。晒得青石板亮晶晶,白晃晃的,像蒙上一层薄霜。云弟却赤裸着上身,跪在中间那块最亮最宽的石板上。头发里,额角上,冒着黄豆大的汗珠,汗珠一直往下淌,滴在湿淋淋的短裤腰上。短裤贴着屁股,裤脚管撕破了一大块,挂在大腿上滴水。 
      我站在他旁边,轻声对他说: 
      “弟弟,喊一声阿娘,说下回不敢了,你就可以起来了,太阳猛,你不能晒着呀。” 
      他闭了下眼睛,眼泪也像黄豆大的汗珠,沿着面颊滚下来,可是他抿紧嘴唇不作声。 
      “说呀,身上这么湿,你会晒出病来的。” 
      “姊姊,不要管我,我要晒嘛。”他咬咬牙,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。 
      “美惠,你站在那里干什么。他不怕晒,你也不怕晒吗?” 
      阿娘大声地喊我。 
      我用手背抹去泪水,走到她面前,求饶地说:“阿娘,原谅他吧,别让他跪着了,他说他下回不敢了。” 
      “他说啦?我怎么没听见?叫他再说一遍呀。” 
      我又跑到他身边,拉拉他手:“你说呀,弟弟,你说再不到小河去游水了。” 
      他使劲摔开我的手,还是咬着牙不说话。 
      “小心你会中暑啊,这么热的太阳晒在湿淋淋的身体上。” 
      我拿手帕擦去他脸上一条条挂下来的汗,“她罚你也是要你好,她怕你游水淹死呀。”
      “淹死就淹死。”他忽然爆炸性地大哭起来。 
      “好,淹死就淹死,你自己找死,你这个死东西。”阿娘也暴跳起来。 
      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。我的心狂跳着,血沸腾起来,我一把拉起云弟说:“走,我们到大花厅去。” 
      云弟一骨碌站起来,我们拉着手不顾一切地跑了。绕过大理石屏风,跑进四面镶五彩玻璃的大花厅,这里是我小时候与小明捉迷藏玩曹操招兵的好地方,现在却四角布满了蜘蛛网,红木缕花八角桌子上蒙着厚厚一层灰。玻璃门全紧闭着,一股扑鼻的霉气。我检起墙角的一只鸡毛掸子,掸了下椅子与空榻床上的灰,对云弟说:“快把湿裤子脱掉,我去找干净衣服给你穿。” 
      “姊姊,喊玉姨,玉姨会给我拿来的。还有,要她给我偷两个烧酒泡杨梅。” 
      “你真是不怕挨打,刚罚了跪又要偷吃东西了。” 
      “烧酒杨梅去暑气的呀!” 
      我点点头,去喊玉姨,玉姨在厨房里忙做晚饭,云弟为着游水跪在青石板上的事,她全不知道。我告诉了她,她眼圈儿马上红了。丢下锅铲,就去打了一盆热水,拿着毛巾和短衫裤。和我偷偷从后院门绕到大花厅去。因为这样绕,坐在东厢廊下的阿娘就看不见我们了。
      云弟光着身子在磨砖鬪花地上一二三四地跳房子。玉姨指着他生气地说:“你呀,真不乖,活该挨打。” 
      “哼!”他抽了抽扁鼻子问,“阿娘怎么样?” 
      “我没看见她,也没听见她大声说话,大概气过了,回头你去喊她一声,就没事了。”玉姨劝他。 
      “我不去喊她,死也不去。” 
      “别这样,她平时对你还满好的。” 
      “她哪里对我好,她恨我,我知道她恨我。” 
      玉姨无奈地看看我,苍白的脸色,忧伤的眼神,乌亮的头发上别着那朵令人看了伤心的白花,我也不由得伸手摸了下自己头上的白花,回头看看云弟说:“弟弟,你以后要格外听话才好,爸爸去世了,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。你应该懂事点,像个大人。” 
      “我真巴不得你一下子就长大。”玉姨幽幽地说。 
      “我已经在长大了,玉姨,您放心,我长大了一定孝顺您。” 
      云弟挺起胸脯说。 
      玉姨笑了笑,用热水毛巾给他擦干身子,穿上衣服。 
      “咦,烧酒泡杨梅呢?姊姊忘记说了吗?” 
      “今儿橱门锁了,钥匙挂在阿娘纽扣上。”玉姨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下说,“有了,跟我来。” 
      她拉着云弟的手,我们穿过池塘与假山石,走进暗洞洞的后书厅。这里是爸爸生前读书拜佛的地方,左手套间是爸爸的书房,四壁全是书橱,靠窗一张桃花心木嵌太湖石的书桌,桌上笔砚文具齐全。爸爸原都坐在这儿念金刚经、吟诗、写信,可是自从他生病以后就很少来。每天倒是我坐在这儿念十遍心经,保佑爸爸病好。玉姨每天端来一碟芝兰与茉莉花,放在案头,再供一碟在左边大厅的佛堂里,焚上檀香。玉姨总是叫我再捧一碟放在爸爸病榻边的小几上。玉姨很少上楼到爸爸卧房里,除了这三餐饭和给爸爸擦身子。现在,玉姨更用不着去了,因为爸爸去世已经两年。倒是这个书厅,玉姨却每天都来,在佛堂前与爸爸的牌位前上香。现在,长条桌上两处都供着芝兰与茉莉花。檀香的气息,薰得这幢幽幽的屋子,显得格外沉静、冷清。玉姨在爸爸牌位前取下供着的一碟烧酒杨梅,递给云弟说:“你吃吧,吃了爸爸会保佑你身体好、读书聪明。”她又取下佛堂前的两个对我说:“我们也吃,一人一个。” 
      “没关系吗?”我问。 
      “天天都是我来供,换上新鲜的。” 
      “以后天天都给我吃。”云弟说。 
      “吃多了上火,会流鼻血。”玉姨拿起云弟换下来的衣服说,“我要去做晚饭了,等下你从后院边门到厨房里来吃饭。” 
      我在爸爸书桌前坐下来,望望靠墙壁排着的书橱,对云弟说:“弟弟,你要用功读书,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玩,这些书将来都归你读。” 
      “我要念那么多书呀,谁教我呢?我现在才小学三年级。” 
      “慢慢来,十年以后,你就念大学了。” 
      “十年好长啊,姊姊,我真不愿呆在家里,阿娘这么凶。” 
      “她是这种脾气,心肠并不坏,我小时候也被她打过很多次。” 
      “你不反抗吗?” 
      “我不反抗,反抗了爸爸生气。我妈死的时候对我说,为了爸爸什么都得忍着点儿。妈就忍了一辈子。” 
      “可是我不能忍,我是男孩子,我一定要反抗。况且爸爸也死了还忍什么?”他额角上冒起一条青筋,很生气的样子。 
      “弟弟,你真的恨阿娘吗?” 
      “她不让我做这样,不让我做那样,昨晚辛辛苦苦捉的萤火虫,统统被她放了,说阿弥陀佛,罪过死了。我今天索性开起苍蝇牢的盖子把苍蝇放了生,她又狠狠地打我,苍蝇不一样是生命吗?” 
      “你真傻,苍蝇是害虫呀。苍蝇怎么可以放生呢?” 
      “姊姊,看来我也是这个家里的害虫。”他感慨万千地说。 
      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。 
      我们姊弟俩在书厅里一直呆到天黑,玉姨送来一盏菜油灯,黄豆似的灯花摇摇晃晃的,偌大一幢书厅显得越发幽暗阴冷了。我看看佛堂与爸爸的牌位,心里忽然害怕起来,我说:“弟弟,我们出去吧,快吃晚饭了。” 
      “姊姊,我们到厨房里跟玉姨一起吃,不要在饭厅里吃。” 
      “不行,还是在饭厅里吃吧,不然阿娘又会骂你的。” 
      “咳,做人真苦,一点自由没有,我考取了中学一定住在学校不回家。” 
      “我不为你,暑假也不回家的。” 
      “可是玉姨好想念你呢。” 
      “我知道,我也记挂她。弟弟,等我们挣钱以后,把玉姨带在一起,让她享享福。” 
      “对了,让阿娘一个人在家里当孤老太婆。” 
      “别这么说,她给你上学,给你做新衣服穿,她也是很疼你的,她打你骂你还不是为了要你好。她自己没有儿子,你长大了也一样要孝顺她。” 
      “好,姊姊我总归是听你的话的。等我将来大学毕业,当了差事,在杭州盖一幢房子给阿娘住,玉姨呢!跟我住在一起好吗?” 
      “当然好。” 
      云弟细细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线,我知道他的小心眼中是多么爱玉姨! 

     



      晚饭以后,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,阿娘的气也似乎过了,叫玉姨切开一个大西瓜,大家分着吃。云弟是顶喜欢吃西瓜的,啃西瓜一直啃到绿皮,可是今晚他却无精打采的不想吃,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头痛怕冷。阿娘说一定是白天游水受了凉,叫他睡觉。我和玉姨就陪着他上楼去,他躺在床上,就打起哆嗦来。我用被把他包紧,玉姨去熬了一杯姜茶给他喝下去,不一会他又发起烧来,烧得眼睛都红了。阿娘走上来看看说,没关系,出一身汗,明天一早就好了。可是玉姨总不放心,我们一直在他床边陪着。玉姨不时抬头望着墙上爸爸戴一顶白缨军帽,挂着指挥刀的照片,微弱的菜油灯光一晃一晃的,照着她满脸满腹的心事。 
      “玉姨,你想爸爸吧。” 
      “嗯,我常常梦到他,有时穿长衫,有时穿这一身军装。” 
      “奇怪,我很少梦到爸爸。” 
      “你在读书,心都放在书本上,我在家里,一天到晚只有想以前的事。” 
      “别想了,玉姨,过去的事想不完。” 
      “唔,真的想不完。我想起第一天到你家的情形,大太太把我从绿篷小轿里扶出来,紧紧捏着我的手,我也紧紧捏着她的手,就像她是我的长辈,我的亲人,她一定会对我很好的。” 
      “我妈对谁都和气,特别对你,你一进门,她就喜欢你了。 
      她说,可怜好好的女孩子,给人做偏房,还不是为了家里日子不好过。她告诉我你比我只大五岁,虽说辈份不同,却像是姊妹,叫我要格外好好对你。” 
      “你对我真好,没有大太太和你,我真活不下去。可是大太太去世了,你又都在外面念书,我一个人好冷清,就只有一心带大云云。云云虽说是二太太领的,却一直归我照顾,二太太是不喜欢管孩子的。” 
      “玉姨,你好心有好报,云弟长大了会孝顺你的。” 
      “将来的日子怎样谁也料不到。我想等云云大了进城读书以后,我就到庵堂里修行去。” 
      “别这么想,我那时书念好了,一定接你住在一起。” 
      “真的?”她眼睛一亮,“你会要我和你做伴?我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乡下女人,跟着你是个累赘,况且你将来要结婚成家的。” 
      “无论怎样,我都一样看待你。妈多少次对我说过,说你性情好,心肠好,叫我永远要照顾你。” 
      “你真好,大小姐。” 
      “你怎么还这么喊我。再这样叫喊我要生气了。” 
      “从到你家起就这么喊,改口很难了。” 
      “叫我美惠吧。” 
      她笑笑,看看渐渐睡着的云弟,又望了眼爸爸的照片,叹一口气说,“前天是云云的生日,却是你爸爸的忌辰,他不懂,还吵着要穿新衣服,要吃面,又被二太太打了一顿。他的命跟我一样的苦。” 
      我听了不由得一阵心酸,勉强忍住眼泪说: 
      “妈妈说,命苦的孩子会有大成就,云弟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。” 
      “都靠你好好带领他了,我是个没有知识的女人,就为这样,二太太才看不起我。” 
      “别把她放在心上了,她对人就是这么一阵风一阵雨的。 
      当初爸爸娶你也是她的意思,娶了你又天天给你气受。云弟也是她要领的,领来了却一概不管,统统交给了你,幸亏有你,不然恐怕他早跑了。” 
      “他有一次跟我说,他受不了这个气,要跑回山里找自己的亲妈,宁可吃甘薯种地。我劝他忍耐点,在这里有书念,只要长大一点,去城里念书就好了。回山里种一辈子的地有什么好呢,他才想开了。他这么点大,心眼儿可多呢。” 
      阿娘叫用人送上来一包翘胡子仁丹,叫云弟吞下去。告诉玉姨明天别给他吃东西,饿一天准好。 
      我们听见她敲着拐杖,一步步上楼回自己房里睡觉了。她年纪不满五十,走路却总拿着根拐杖,咯咯咯地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她随便走到哪儿,都是一个人,拐杖的声音那么单调,她的影子也是那么孤独。我时常望着她的背影发愣。她的背脊厚厚的,可是已显得有点驼,像是负荷着很重的担子。想起幼年时看她苗条的身材,雪白的皮肤,走起路来很有风姿的样子,现在竟像换了一个人。她永远不再年轻了,也不再像爸爸在世时那么威风,那么幸福了。她虽曾使我母亲半生咽下眼泪,郁郁而终;她也曾使我刻骨铭心地恨过她;但现在,这一份恨却随着岁月的飞逝而逐渐消失。相反的,随着她的老去而对她渐生怜悯之情。她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她却硬撑着要保持她的威风,人人敬而远之,连她要当作自己儿子的云弟对她也无丝毫依恋。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,由于这个家的离散而感到悲哀。我想象有一天地老了,走不动了,躺在床上哼,云弟带着玉姨过着母子相依的幸福日子,我又远在异方。她岂不是孤孤单单,无声无息地死去? 
      她那敲着单调声音的拐杖落在床边,连拾都没有人替她拾……想到这里,我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。 
      “你在想什么?”玉姨问我。 
      “想阿娘。” 
      “你想她干什么?” 
      “刚才听到她爬楼梯的声音,好像很吃力的样子。” 
      “她再吃力也不要人扶的。” 
      “其实她要是对你好一点,你是会好好照顾她的。” 
      “她也没什么对我不好,自从你爸爸死后,她倒是从不用猫逮耗子似的眼光看我了。她只是时时在说话里透露一种意思,我一听到她那样的口气,就止不住心酸。” 
      “她透露的什么意思?” 
      她迟疑了一下,慢悠悠地说:“她要我回娘家,不必在你们家守下去了。她还叫五叔婆问过我,给我三十亩田,五两金子,叫我回娘家,好好再嫁个人,说我没男没女年纪轻轻的,何苦在这里守寡。” 
      我听了暗暗一惊,呆了好一阵子,心里也不由的在想,玉姨这么年轻,何苦为爸守一辈子,阿娘这意思又未始不对。只是以我与玉姨的感情,和她对云弟的这份爱,我又何忍说这话。我若是也说出这意思,该叫她多伤心。于是我望着她惨淡的神情,好半天才说: 
      “阿娘倒也没什么坏心意,只是我知道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的,我和云弟也舍不得你。”
      “不知怎么的,我就是舍不得他,从他一岁抱来起,就一直是我带的。你爸爸还说他像我,就像是我生的,你妈也叫我好好抚养他,就当自己亲生的一样。说也奇怪,云云小时候,每回我抱着他在你爸爸面前玩的时候,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。”她下垂的眉梢略微抬了一下。眼角露出点笑意。 
      “什么感觉?” 
      “就好像他是云云和我两个人的爸爸。” 
      “你觉得我爸爸像是你爸爸?”我吃惊地望着她。 
      “嗯,因为我和云云两个都是苦命无依的孩子,他的眼睛看看云云又看看我的时候,就叫我有这种感觉。” 
      “玉姨,你究竟喜不喜欢我爸爸呢?”我忍不住问她。 
      她茫茫然地抬起眼睛望着壁上的照片,苍白的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,低声地说,“我也迷迷糊糊的不大清楚。” 
      “你觉得他喜欢你吗?”我们虽这么知心,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问她。 
      “我不知道。不过有一次他狠狠地打了我。” 
      “他打过你?” 
      “他还使劲拧我的手臂,把我拧得一块青一块紫的。” 
      “为什么?” 
      “他说听二太太说我送表弟到后门口时,说了好半天话。 
      他不许我跟别的男人说话。” 
      “爸原来这么专制,你恨他吗?” 
      “我不恨他,他那么拧我打我,我反倒忽然喜欢起他来,不像平常那么怕他了。我想他不准我跟旁的男人说话,一定是喜欢我的。那一夜晚,我伏在他胸前哭到天亮,不是委曲而是感到兴奋、幸福。我像忽然找到一样从不曾有过的东西似的。”她的双颊越加红润起来。
      “玉姨,你是很爱我爸爸的,他也很爱你,我相信。” 
      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又淡淡地说。眼睛一直望着壁上的照片,“从那以后,他从没有再那么凶狠,也那么热的对过我。他拿眼睛看我的时候总是那么温和、慈爱,和看着云云时是一样的。那里面好像多了点什么,也像少了点什么,使我安心,也使我觉得虚晃晃的。后来,我也就惯了,尤其是当着二太太,他用那种眼睛看我时,我好像有了保护,有了依靠似的,很放心。” 
      “还是因为我爸爸的年纪跟你差得太远了,每回我听见他吃力的咳呛声,看着他额角的白头发时,我总替你担心。” 
      “我也很担心,我总想,如果他死了,我就投井。因为二太太一定更不会容我。倒没有想到她反倒比以前对我好了。还有云云这样要我,你更对我好,所以我也就想开了。” 
      “千万不要有那种傻念头,日子一定熬得出来的。” 
      “大小姐,你不知道,这个家有多冷清。打从太太去世以后,你又出门读书了,我越加的没有诉说心事的人了。每回我看见二太太在大厅的佛堂前和你爸爸的牌位前上香,跪上去,站起来,像很吃力的样子。我只想上前扶她一把,跟她说说话儿,我想她总也想找个伴儿说说话的。可是她总是沉着脸,一声不响,心事重重的样子。我觉得这幢大房子就像一座旧庙宇,里面只住着两个尼姑。白天人来客往不觉得,晚上可真冷清,若是没有云云,我真不知怎么过日子。” 
      “玉姨,云弟这么爱你,你应当快乐一点。” 
      我看看云弟,他昏昏沉沉地睡着,脸颊绯红,嘴唇烧得干干的。微弱的菜油灯摇晃着,可是窗外却泻进银白的月色。 
      夜已带有早秋的凉意,我劝玉姨躺下休息,我也回自己卧室睡下了。 

     


      云弟一连两天不退烧,只是昏昏沉沉地睡,偶然醒来就嚷着要吃西瓜。可是郎中吩咐生冷的不许吃,二娘还不准他喝稀饭,说发烧吃东西会转伤寒。我看看土郎中的药一点不管事,灌得云弟直吐,就劝二娘送他去城里爸爸的朋友张伯伯的医院。她倒也没了主意,就答应了。我和玉姨陪云弟雇了一条小乌篷船进城去。从乡下到城里是三十华里水路,小船要摇两小时。那是下午三点钟光景,太阳正晒得热,船夫拉上乌篷,小小的船身又闷又热,云弟包着毯子躺在中舱,我与玉姨两头坐着。只听船夫用力地划着,船底的水声哗哗的响,船是那么的慢,每进一寸都是很艰难似的。平时我对于满眼的青山碧水,总是尽情地欣赏,可是此时的心情却只有焦急。玉姨眉峰紧锁,不时用手摸云弟的额角。 
      “怎么一滴汗没有?能出点汗就好了。”她喃喃着。云弟睁开眼睛似清醒非清醒地望着我们,又望望篷顶。 
      “云云,我们在船上,我和姊姊带你去城里张伯伯的医院。”玉姨附在他身边轻身地说。 
      “我不要打针,我不要打针。”他喊起来。他从小就怕张伯伯打针。 
      “不打针,只吃点药就好了。”我安慰他。 
      “阿娘呢?”他问。 
      “她在家里,只我和玉姨陪你去。” 
      他烧得红红的脸颊展出了笑容。 
      “我们住在医院里吗?”他又问。 
      “哦,一直到你完全好了才回家。” 
      “好了也不要回家,我要在城里玩,逛公司,买好多玩具,姊姊,你有钱吗?” 
      “有有,等你病好了,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。不够可以向张伯伯借。”因为我知道张伯伯很喜欢他。 
      他点点头,又闭上眼睛睡了,可是他的呼吸好像非常困难,嘴角不时流出白沫来。 
      我心绪烦乱地望着篷外的一角天空,天色在变了,山头上的云层逐渐堆上来,又黑又厚,倾盆阵雨即将下降。船夫把两边的篷盖拉下,船舱中顿时一片黑,只从篷缝中漏进一点点微光;船划得快,船身摇晃得更厉害。霎时间雷电交加,雨点像箭似的射在篷背上,几乎要射穿那粗厚的篷壁似的。斜风雨从一边的篷隙中扫进来,雨水沿着船舱板淌下来,我与玉姨坐的地方全湿透了。我们怕水流到舱底,浸湿了云弟的背脊会受凉。两个人把他抱起来,让他躺在我们的身上。他咳呛着,惊慌地紧紧搂住我们,他的身体火烫地压在我胸前,我用额碰碰他的额,更觉得热得炙人,究竟是什么病,烧一直不退,会不会是肺炎呢?雷雨越来越大,小船在风暴中挣扎着,摇晃着。黑黝黝一片中,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,那么的孤弱无援。玉姨焦急得只是念佛。这时,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涨大水,和母亲坐船逃水的情景,也是这般的风雨交加,漆黑一片。母亲紧紧搂着我说:“靠紧妈,不要怕,菩萨会保佑我们的。”母亲遇到患难,或吃苦受罪时总是说菩萨会保佑我们的。她一生把命运交给菩萨,到死都毫无怨言,而且她逝世时是那么平静安详,吩咐玉姨多多念佛,如今玉姨又在念佛,我顿时感到生死边缘的那一份出奇的宁静,与冥冥中神灵的主宰。我也仿佛听到了母亲的低唤,不由捏紧云弟的手颤声地说:“不要怕,大妈会保佑你的。” 
      “大妈?大妈呢?”高烧使云弟神志又不太清楚了。 
      “现在没有大妈,是玉姨和我陪着你。” 
      “大姐,我也要大妈。”他咳呛着,喘息着。 
      “他从前有病,大太太老是坐在床边陪他的,所以他想她。”玉姨说。 
      “我妈会保佑他的。”我喃喃地说,可是我的眼泪已滚下来了。 
      雨停的时候,我们的船刚刚靠埠。雨中傍晚的埠头,显得特别混乱嘈杂,熙熙攘攘的车辆行人,与上船来抢兜旅客的旅社茶房,把从未来过城里的玉姨,搅得手忙脚乱。在平时,第一次进城的云弟真不知会高兴得怎样,可是今天他只是吃力地喘息与咳呛着,疲乏地闭着眼睛。我们雇了两辆黄包车到了张伯伯家,张伯伯与张伯母看见云弟这副情形都大为吃惊,安顿他躺下病床以后,张伯伯用听筒仔细听着云弟的胸膛,他的神情是严肃的,双眉是紧锁的。 
      “怎么不早点来或坐个汽船赶来呢?” 
      “什么病,张伯伯。”我与玉姨同声问。 
      他闭紧了嘴没有回答,双眉蹙得更紧了。 
      “是肺炎。”到外面以后,他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们,“在风雨中又再受了凉,很严重。可恨的是我们整个城市里没有这种特效药,交通不便,药进不来。” 
      “不要紧吧,张伯伯。” 
      他叹了口气说:“无论如何,我得想办法救他。” 
      仁慈的张伯伯与张伯母几乎陪着我们两天两夜守在云弟床边。打针、喂药、用冰囊,可是云弟的呼吸似乎愈来愈困难,鼻翼一翕一翕的,双眼紧闭。一阵狂咳,白沫流出来,白沫逐渐转为铁灰色,他似已进入昏迷状态,不省人事了。 
      张伯伯焦急地说:“赶紧打长途电话,叫你们阿娘来吧,情势太严重了,我的医院设备不够,马上要转公立医院。” 
      可是我们不及把他转公立医院,阿娘也不及赶来。深夜里,云弟的体温骤然下降,下降到四肢冰冷,脸色发白,口中吐出大量的黑水,是一种什么古怪的病呢?张伯伯说是肺炎与肠炎的并发症。战乱中的小城,没有一种药能救治他,我们就这么束手无策地,眼看可怜的云弟与病魔挣扎到最后一分钟。到最后,他似乎清醒了,脚手无力地动了一下,疲倦的眼皮睁开一线线。玉姨与我啜泣着,低低地叫唤他,他枯焦的嘴唇抽动了一下,目光是呆滞的,他已经奄奄一息了。我们紧捏着他冰冷的手,企图拉住他体内游丝似的生命,可是连张伯伯都无能为力,我们只有痛哭,只有不断地呼唤。我怎么能相信四天前还活活泼泼的云弟,会一下子被死神抓去呢?我们哭倒在他的床边。在弥留中,他忽然清晰地轻喊出一声“大妈”。 
      “啊,云弟,你喊谁,谁来了?” 
      “大妈,我看见她了。” 
      我马上跪下来哭着祝祷:“妈,保佑云弟,别让他去,别让他去啊。” 
      “阿娘,阿娘也来了。”他又喃喃着:“阿娘,我听话了,我不游水了,啊,我脚手好冷啊……” 
      他颤抖起来,我们紧紧搂住他,好久、好久,他突然停止了发抖,一切都停止了。两题泪水从他眼角淌下来,他永不再哭了。 
      “一种古怪的病状。”张伯伯槌着桌子沉痛地说:“不知是不是我误了他。” 
      玉姨与我不能再说一句话,我们都几乎昏厥了。这突然的变故使人难以置信。我们不能想象,我们以后怎么能没有云弟,怎么能不看见他蹦跳,顽皮,怎么能不听见他哭与笑。 
      我们怎么能失去一个如此被我们爱着又是如此爱我们的亲人呢?我伏在云弟的身边哭着祷告:“妈,云弟临终时在喊您,您真的来了吗?是您接走他的吗?难道你在另一世界里记挂他,还是你感到寂寞呢?告诉我,妈,您在哪里,爸爸在哪里,现在你们三人在一起了吗?” 
      这一连串的死亡,顿使我感到人世的无常。我茫茫然地望着玉姨,她痴痴地像一具苍白的石膏像,头发散乱着,发上的白花垂下来。她晃晃悠悠地问我:“云云真的去了吗?他怎么会这样就死的呢?”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?这也许是天意,天意要使我们家门庭衰落,连一个男孩子都留不住吧。 

     


      阿娘没有再来城里,仍旧是玉姨和我伴着云弟的棺木,乘小船回乡下。阿娘在埠头接我们,她哭得双眼红肿,脸也浮肿。她对我们没有一句盘问,只告诉我们已看好青云庵后面一块地,暂时停放云弟的棺木。我们随着她送棺木安顿在两块石凳上,烧了点纸钱。此处荒草漫烟,阒无人迹。只有寺后飒飒的山风,阵阵吹来,阿娘穿一身黑旗袍,头发乱蓬蓬的。她仍撑着她那根拐杖,背显得更伛偻,好像拐杖都撑不住似的,我上前扶着她说:“回家吧,过几天我再来看他。” 
      “云云,都是我害你的,我不该一天到晚骂你,我不该罚你跪在太阳地里的青石板上。云云,我害死了你,我对不起你啊!”她忽然大哭起来。 
      “别哭了,这是天数,怨不得谁的。” 
      “他死的时候说什么没有?” 
      “他喊你的,他说以后听话了。”玉姨边说边哭。 
      “云云啊,我怎么对得起你爸妈,你来我这里,我一天也没有对你好过啊!云云。” 
      “阿娘,过去的不要再提了,你对他没有不好。”我哭着劝她。 
      天色黑下来了,山风吹起了纸灰,飘落在云弟的棺木上,也飘落在我们的身上。我悲切地喊了声:“云弟,我们先回去了,你安心在此吧,我们会来看你的。” 
      我与玉姨扶着阿娘,走进青云庵休息。阿娘沉重的身躯落在一张大竹椅里,她看去是如此悲伤、困顿,再没有那副唯我独尊的倔强神情了。她这副神情是逐日逐日消失的,爸爸去世以后,她就显出独力支撑的吃力样子。然而她仍不时暴躁地责骂下人。无论做什么事,她总不认错,不认输。可是现在,云弟的死使她忏悔了,痛哭了。我相信她内心所忏悔的不止这一件事。她一生铸下了多少大错,造成了多少的人的痛苦,如今这些痛苦好像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,她看起来像不胜负荷,伛偻得要倒下去了。她握拐杖的手在颤抖,泪水从她肌肉松弛的脸颊滚下来,滴在她稀旧的黑旗袍前襟上。我在她身边劝她说:“阿娘,回家躺躺吧!时候不早了。” 
      扶她上轿以后,我与玉姨一路步行回去,天色已晚,稻田里阵阵秋风吹来,已带寒意,我们在狭窄的田岸路上,一前一后的走着。稻禾上不时有蚱蜢飞跃而过,发出沙沙的声音。到九月就可以收割的稻禾都已渐渐成熟,穗子迎风摇曳着,玉姨叹一口气说:“又快到割稻季节了,云云是最喜欢帮忙割稻的。捧稻草,拾穗子,每回我做好点心,都是他送到稻田里的。” 
      “玉姨,别再想了,越想越难过的。我真担心我出门读书以后,你怎么办呢?” 
      “大小姐,我已经想好,也已经决定了。” 
      “你打算怎么样!” 
      “我想搬到那座庵堂里去住,陪伴云云。他冷冷清清地停放在庵后面,会害怕的。” 
      “千万不要,玉姨,住在那里太寂寞了。” 
      “我不是早跟你说过,从你爸爸去世以后,我就有这打算。 
      现在云云也死了,我已经什么指望都没有了。” 
      “不能这样,我决不能让你去住庵堂,孤孤单单过一辈子的。等我读完书会接你住在一起的。” 
      “那日子太远了,大小姐,再说我也不愿累你。这些年,我已过惯了冷清的日子,索性让我去那儿倒好。大小姐,你替我对二太太说一声吧。” 
      “她不会让你去的,她也很寂寞。现在她是真正只剩下一个人了,你们要在一起做个伴才是。” 
      “你不知道,两个寂寞的人不一定合得来的。我没什么话好跟她说,她也不会跟我谈心事的。” 
      “你如果一定想去陪云弟,我和你去住一个时候,等我出门去,你就回家来。” 
      “不,要去就不回来了。请你跟二太太说,为我付点钱给庵堂里。我就可一直住下去了。” 
      “玉姨,你还这么年轻,你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。” 
      “没有了,云云都丢下我去了。”她凄凄切切地哭起来。 
      “玉姨,如果我能不出门读书一直陪你该多好。”我也呜咽不能成声了。 
      “你对我这么好,我会念经求菩萨保佑你的。以后寒暑假回家,只要来看看我就好了。” 
      我知道在玉姨极度悲伤之余,是无法劝慰她的。何况我自己的悲痛也正不减于她呢? 
      走到门口,在苍茫的暮色中,我看见大门上的门神画像,颜色都已一片片剥落了。门神腰带上的玻璃亮片,都缺了好几块。记得云弟曾淘气地挖下那些亮片来玩,还挨过阿娘的打。可是云弟也常常用红绿玻璃碎片与树胶把它补上去。现在这两座门神像,将要冷冷清清的,没人理会了。走进大门,就看见那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走道,当中那块云弟罚跪的大青石板,在暮色中还泛着苍白的光,可是现在不是炎热的中午,太阳早已下沉,月亮快要上升了。那是七月中旬惨白的月色,照得青石板寒冷而荒凉。 
      入夜以后,玉姨与我都不能入梦。菜油灯的灯花如豆,在大而幽暗的屋子里摇晃。我翻来覆去地想,如果我出门读书以后,心里将永远挂念着两个人。一个是撑着拐杖在这幢暗洞洞的老屋中,一个人摇来晃去的阿娘;一个是孤零零坐在青灯古佛前面,敲着木鱼清磐的玉姨。 
                   (选自《菁姐》,尔雅出版社1985年出版) 



      

    • 阅读的整体把握

    阅读的整体把握

    文本是一个整体, 因而阅读理解及鉴赏等,都要能在整体上加以把握。 如何做到整体把握,可先看标题。 孙犁这样说:“标题要代表一篇文章的内容,但不是一语道尽文章的内容,它要简单、有力、新鲜,助长文章的情趣。 标题是一种艺术。 ”题好一半文,标题对内容往往有一种提示及涵盖作用,所以阅读中不仅不能忽略标题,还要有标题意识。 换言之,看了标题,即可揣测一下,文中是写什么的,更便于阅读理解。 再就是阅读之后回想一下,留下了什么印象。 一般来说,阅读了一个文本之后,都会留下一些印象。 若不加以留意,很可能就会忽略过去,但用心捕捉,也可在大体上把握文意。 先看标题与捕捉印象,都可在整体上有所认识。

    分析思路及结构。 思路是内在的行文过程,叶圣陶在《认真学习语文》中说:“思路是有一条路的,一句一句,一段一段,都是有路的,这条路,好文章的作者是决不乱走的。 看一篇文章,要看它怎样开头的,怎样写下去的,跟着它走,并且要理解它为什么这样走。 ”不管写还是读,都要理顺思路。 理思路可抓线索,或时间空间,或相关物事及事件, 或思想感情, 都可以是行文的线索。 思路的外在呈现就是结构,就文章学的一般原理来说,结构有三分法及四分法。 所谓三分法,就是开头、中间及结尾。 前人有龙头、猪肚、豹尾

    之说,是着眼于效用而言的。 至于四分法,就是起、承、转、合,比三分法多了一个层次。 正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,多了一个层次,就多有起伏曲折。但若合而言之,仍可将承与转视为中间层次。 这文章结构的三分法及四分法,二者也都有助于划分结构层次。

    结构层次的安排, 进一步还可落实到段落上。 不过,先要对分段有一些认识。 如何分段,在夏 尊和刘薰宇合编的《文章作法》中是这样说的:“一篇文章虽有一个中心思想,但仔细分析起来,总是联合几个小的中心思想成功的。 为了使文章的头绪清楚,应当把关于各个小的中心思想的文字作成一段;换句话说,就是一个小的中心思想应当作一段,而一段中也只应当有一个小的中心思想。 文章的内容若十分复杂,一段里面还可分成几小段。 这是分段的依据,更可以说是原则。“分段不但使文字易读,且使文字有序不紊。分段有有短,原视人而不同,但大体也有一定的标准,就是要每段自成一段落。 ”分段是为了分

    出条理,意思上则是相对独立的。 且就段落的组合关系来看,有并列、承接、层进、对照、总分等。从段落入手,分析其层次组合关系,也有助于把握结构。 段落中尚有一种过渡段,则要注意其承上启下的作用。

    还有内容的归纳与概括。 对应于文本,就是归纳要点及概括中心。 韩愈说过:“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。 ”这里所说的提要,就是归纳要点,而要点表现于语句层面,则又要抓住一些关键的句子,即为钩玄。 文章写作无外乎记事记言,而提要钩玄,才便于领会。 提要钩玄,换言之就是归纳与概括。 夏 尊在《关于国文的学习》中说:“一篇文字,全体必有一个中心思想,每节每段也必有一个要旨。 文字虽有几千字或几万字,其中全文中心思想与每节、每段的要旨,却是可以用一句话或几个字来包括的。 阅读的人如不能抽出这潜藏在文字背后的真意,只就每句的文字表面支离求解,结果每句是懂了,而全文的真意所在仍是茫然。 ”文章有其中心,段落也有其中心,善于抓住这个中心,也就提纲挈领地把握了文意。 不管怎么说,文本解读中概括中心是很有必要的。 但概括中心不见得要有什么模式,比如通过什么表现什么之类。 大致说来,仍就可在文本中找一些中心句或关键句,包括文眼在内。 概括中心,属于整体把握的内核。

     

    • 话习俗
    话习俗



        春节来临,背井离乡的游子,都纷纷赶回家,盼望与亲人团聚。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有别于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心理。这种心理,在我们民俗文化的底蕴深处,可说是根深蒂固,流传甚广,仿佛是打在每个人身上难以磨灭的烙印。这种团圆习俗在内外中国人的头都已扎下了深的根脉。   
        除夕这一天对华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。这一天人们准备除旧迎新,吃团圆饭。在古代的中国,一些监狱官员甚至放囚犯回家与家人团圆过年,由此可见"团年饭"对古代中国人是何等的重要。 

        家庭是华人社会的基石,一年一度的团年饭充分表现出华族家庭成员的互敬互爱,这种互敬互爱使一家人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。家人的团聚往往令一家之主在精神上得到安慰与满足,老人家眼看儿孙满堂,一家大小共叙天伦,过去的关怀与抚养子女所付出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,这是何等的幸福。而年轻一辈,也正可以借此机会向父母的养育之恩表达感激之情。 

        孩子们在玩耍放爆竹的时候,也正是主妇们在厨房里最忙碌的时刻,年菜都在前几天做好了,而年夜饭总要在年三十当天掌厨做出来。在北方,大年初一的饺子也要在三十晚上包出来。这时家家的砧板都在噔噔噔地忙着剁肉、切菜。此时,家家户户传出的砧板声,大街小巷传出的爆竹声,小店铺子传出的"劈劈啪啪"的算盘声和抑扬顿挫的报帐声,再夹杂着处处的说笑声,此起彼伏,洋洋盈耳,交织成除夕欢快的乐章。

        说到除夕的刀砧声,邓云乡撰写的《燕京乡土记》却记载着除夕一个十分凄凉的故事:旧社会穷人生活困难,三十晚上是个关。有户人家,丈夫到三十晚上很晚了尚未拿钱归来,"家中瓶粟早罄,年货毫无。女人在家哄睡了孩子,一筹莫展,听得邻家的砧板声,痛苦到极点,不知丈夫能否拿点钱或东西回来,不知明天这个年如何过,又怕自己家中没有砧板声惹人笑,便拿刀斩空砧板,一边噔噔地斩,一边眼泪潸潸地落……,这个故事让人听了.确实心酸。 

     

        吃年夜饭,是春节家家户户最热闹愉快的时候。大年夜.丰盛的年菜摆满一桌,阖家团聚,围坐桌旁,共吃团圆饭,心头的充实感真是难以言喻。人们既是享受满桌的佳肴盛馔,也是享受那份快乐的气氛,桌上有大菜、冷盆、热炒、点心,一般少不了两样东西,一是火锅.一是鱼。火锅沸煮,热气腾腾,温馨撩人,说明红红火火;"鱼"和"余"谐音,是象征"吉庆有余",也喻示"年年有余"。还有萝卜俗称菜头,祝愿有好彩头;龙虾、爆鱼等煎炸食物,预祝家运兴旺如"烈火烹油"。最后多为一道甜食,祝福往后的日子甜甜蜜蜜,这天,即使不会喝酒的,也多少喝一点。古代,过年喝酒,非常注意酒的品质,有些酒现在已经没有了,只留下许多动人的酒名,如"葡萄醅"、"兰尾酒"、"宜春酒"、"梅花酒"、"桃花酒"、"屠苏酒"等等。在这些酒中间,流传最久、最普遍的,还是屠苏酒。但是屠苏酒的名称是如何来的?又是用什么制作的?从来传说不一。  

        屠苏是一种草名,也有人说,屠苏是古代的一种房尾因为在这种房子里酿的酒,所以称为屠苏酒。据说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创制而成的,其配方为大黄、白术、桂枝、防风、花椒、乌头、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。这种药具有益气温阳、祛风散寒、避除疫疬之邪的功效。后由唐代名医孙思邈流传开来的。孙思邈每年腊月,总是要分送给众邻乡亲一包药,告诉大家以药泡酒,除夕进饮,可以预防瘟疫。孙思邈还将自己的屋子起名为"屠苏屋"。以后,经过历代相传,饮屠苏酒便成为过年的风俗。古时饮屠苏酒,方法很别致。一般人饮酒,总是从年长者饮起;但是饮屠苏酒却正好相反,是从最年少的饮起。也就是说合家欢聚喝饮屠苏酒时,先从年少的小儿开始,年纪较长的在后,逐人饮少许。宋朝文学家苏辙的《除日》诗道:"年年最后饮屠苏,不觉年来七十余。"说的就是这种风俗。有人不明白这种习惯的意义,董勋解释说:"少者得岁,故贺之;老者失岁,故罚之。"这种风俗在宋朝仍很盛行,如苏轼在《除夜野宿常州城外》诗中说:"但把穷愁博长健,不辞最后饮屠苏。"苏轼晚年虽然穷困潦倒,但精神却很乐观,他认为只要身体健康,虽然年老也不在意,最后罚饮屠苏酒自然不必推辞。这种别开生面的饮酒次序,在古代每每令人产生种种感慨,所以给人留有深刻的印象。直至清代,这一习俗仍不衰。今天人们虽已不再大规模盛行此俗,但在节日或平时饮用这些药酒的习俗仍然存在。 

        年夜饭的名堂很多,南北各地不同,有饺子、馄饨、长面、元宵等,而且各有讲究。北方人过年习惯吃饺子,是取新旧交替"更岁交子"的意思。又因为白面饺子形状像银元宝,一盆盆端上桌象征着"新年大发财,元宝滚进来"之意。有的包饺子时,还把几枚沸水消毒后的硬币包进去,说是谁先吃着了,就能多挣钱。吃饺子的习俗,是从汉朝传下来的。相传,医圣张仲景在寒冬腊月,看到穷人的耳朵被冻烂了,便制作了一种"祛寒娇耳汤"给穷人治冻伤。他用羊肉、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,用面皮包成耳朵样子的"娇耳",下锅煮熟,分给穷人吃,人们吃后,觉得浑身变暖,两耳发热。以后,人们仿效着做,一
    直流传到今天。新年吃馄饨,是取其开初之意。传说世界生成以前是混沌状态,盘古开天辟地,才有了宇宙四方,长面,也叫长寿面。新年吃面,是预祝寿长百年。 

    • 海南方志中的春节元宵习俗
    海南方志中的春节元宵习俗
    周济夫


    过年习俗源自何时很难考究,不过一般认为起源于殷商时期年头岁末祭神祭祖活动。农历的正月(1月)是一年的开始,而正月上旬或中旬,大部分情况正好是春季的开始(少部分时间立春是在农历腊月下旬),现在定名为春节;节日具体时间最后的确定相信和这个时间对农业劳作影响最小有关。农历一年的最后一天(月大为30日,月小29日),称之为“大年三十”,除夕晚上全家人团圆吃年饭(农历一年中最后一顿饭),年饭以后有熬年夜(守年岁)和发压岁钱的习俗,表示从农历上年的最后一天守到来年的第一天,因此,对这一节日又称之为过年。   

    海南岛自汉武帝元封元年设郡置治以来,随着汉族士庶的大量迁居,中原文化得到广泛的传播,其节序风俗同祖国大陆大体相同,但由于特殊的地理条件,又另有其独特的地方色彩。

    海南古代的春节习俗,诸如腊月二十四的用竹枝扫除屋尘,夜具酒果送灶君,除夕午后祭祀祖先、吃团年饭,除夕夜厅房廊室灯火通宵、合家围坐守岁,元日门贴桃符避邪、吃斋饭等等,都与内地大同小异,兹不详述。比较特别的是“送穷”一项,即除夕入夜之后,家家户户“扫污秽”,以败苞破箩载之,燃灯于内,“将扫尘竹帚携掷之”。这也是除旧布新之一种,表达了农民送走贫穷,迎接美好生活的愿望,但所送之物,必置于路口,似又有让他人把“穷”拾去的意味,不免打上了小生产者的思想烙印。

    这里重点要说的是立春日的迎春。立春在阳历的二月四日或五日,不同的年份,该日或在春节之前,或在春节之后,但其迎春活动,同春节的喜庆是联为一体的。迎春活动的主体是鞭春牛,旧时用以表达劝农和春耕的开始。宋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云:“立春前,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。开封、祥符两县,置春牛于府前,至日绝早,府僚打春,如方州仪。”而《正德琼台志》对于此俗的记载更为详细:“迎春日,府卫官盛服至于东郊迎春馆,武弁各竞办杂剧故事,会聚逞炫。俟祭勾芒神毕,前导,城市内外老稚集于通衢,各携妇幼,男女竞看士牛自河口街从西门(或南门)入府,将豆谷洒之,谓消压痘疹。是日以面饼裹生菜诸肉品啖之,曰春饼。”《道光琼州府志》所记文字略有不同,如“迎春日”作“立春前一日”,“府卫官”作“府县官”,“武弁”作“街坊”,吃春饼作“亲邻以春饼相馈遗”,但大体程序是相同的。苏轼贬琼时,有《减字木兰花·海南春词》记此盛况,气氛异常浓郁:“春牛春杖,无限春风来海上。便丐春工,染得桃红胜肉红。春幡春胜,一阵春风吹酒醒。不似天涯,卷起杨花似雪花。”可知迎春习俗从北至南,从宋到元至明清乃一脉相承。

    元月一至四日,为人们互相拜贺的日子。城市村落间,人来人往,热闹非凡。这期间盛行于海南城乡的游戏是打秋千。据记载,海南的秋千有两种,“用四木两相分叉为架,高而垂下者为女秋千;两木如柱,两孔横架,短而翻转者为男秋千”。所谓女秋千,便是在木架上悬挂绳索,下拴横板,玩者在板上或立或坐,两手握绳,使前后摆动,俗谓荡秋千。所谓男秋千,具体地说,是在木柱上装上转轴,轴上安上支架,支架上用绳系以软座,一个秋千上可同时安四至八个软座,类似今天游乐场上的过山车之类。玩男式秋千时,由人在两边高架上踩动,玩者便上下翻转,越转越快,伴随着围观者的阵阵喝采声和祝贺优胜的爆竹声,确能给新春增添欢乐的气氛。据说女式秋千原是汉武帝时后庭之戏,后才从宫中传到民间。男式秋千却不知何所自,似乎内地并无此种游戏,是否为海南的“特产”? 

    春节的喜庆活动,在海南一直延续到元宵。海南人称元宵为小年(年仔),元宵观灯,喜庆便达到了高潮。海南古代花灯品种繁多,“巧奇百出”。“(郡人)于通逵立竿,松竹叶结篷,缀灯于上。公宇富家,或缚竹糊纸为鳌山灯,用通草雕刻人马故事,彩绘,衣以绫罗,中机轴,系以丝线,或用人推斡,烟嘘沙坠,悉成活动。又有剪灯、花灯、纱灯、蒺藜、梅花球、媳妇莲花,名称不一。”明代海南卫指挥副使王弘的观灯诗有云:“龙吞水母宫中月,佛点天魔塔上灯”,“云龙自此争先睹,天马于今喜欲腾”,可谓形容尽致。观灯的人也很踊跃,不但城中人“每夜群游”,甚至“乡落男妇,二三十里入城聚观”,“城门因此以驰禁”,“儿童走卒,歌舞欢呼不绝”。明代琼州太守方向诗云:“百尺竿头有路通,彩绳摇曳戏东风。谁将一线牵消息,泄漏春光满眼中。”海南诗人杨碧亦云:“满城罗绮飏香风,闹看星球火树红。”皆为我们展现了当时的盛况。整个观灯活动,起于十一夜,盛于十五夜,讫于十八夜,春节的喜庆到此结束,一年之计也就紧接着开始了。 

    春牛春杖,无限春风来海上。便丐春工,染得桃红胜肉红。 

      春幡春胜,一阵春风吹酒醒。不似天涯,卷起杨花似雪花。

     

    ———苏轼《减字木兰花·海南春词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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